第一章
途经他一生中的三年
文/萱小蕾
一、
得知三娃死讯那天,我正要去参加一个葬礼。消息抵达手机时,我在高速路上的出租车里。低下头看手机时,身体明显不适。艰难的看完那个消息后,我开始头晕。我坐车时,看手机是会晕车的。
我抬起头,不敢再看手机,前面灰白的高速公路上一无所有。
下车时,同学梅在路边等我们。她头上绑着白色孝布,全身都是黑色服饰。我们没找到几年不见的喜悦,只是莫名压抑的感觉。
前面不远处,一些戴孝布没戴孝布的人走过来,帮我们撑开花圈,贴上挽联。再从车上抱下一箱烟花,三盒礼炮,五盘鞭炮。
我是代表初中同班同学中的十个人来的。他们各自散落在某处,有的在他乡做生意,有的在某个单位工作。他们的距离和时间不允许,于是只有我这个不怎么像代表的人来代表。
因为怕自己不敢点鞭炮,我带上了我姐。某种意义上说,她比我女汉子一些。但来了才知道,现在的葬礼有人专人负责放鞭炮。
我举着撑好的花圈走了几步,就有人接了过去。往灵堂走时,院子右侧的旧纸壳上,跪着一排孝子。我跟姐过去一一伸手扶起来,再同梅和另外两三个孝子走上台阶进入灵堂。
棺木里,躺着同学梅的爷爷。是很老的老人了吧,我的爷爷在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,而她的爷爷活到了现在,他们是不是更幸福?
我不知道,我机械地接过一根香,跟在鼓乐师后面,跟在孝子们后面,围着棺木转圈。乐曲哀怨,我落下泪来,但我知道不是为这个老人。棺木里的老人我不认识,他活了那么久,看到子孙们事业有成又孝敬,应该活得还不错,那么走的也该是很甘心。
可是那个远在他乡死掉的三娃呢,他甘心吗?我想我那一刻落下的眼泪,是因为他掉的。
二、
我大概有二十年没见过三娃了。
在那个初三的最后半学期刚开始不久,辍学走掉的我,就跟他再也没有交集了。只是我在那所学校近三年的时光里,跟三娃的交集也不算多。
但是我清晰的记得,我们之间有过的微妙细节,和某些记忆深刻的片断和夜晚。
即使有很多面目模糊的同学渐渐从印象中褪去,但三娃的形象,还是鲜明留在心里。当然,我平时并不会想起他来。只是在有同学又提到他问到他在哪里时,才想起他的样子。
大家在分开后,都或多或少见过面,或是有些人根本不需要不想要见面。但三娃,还是有很多人提到或意图找他的。
可是没人有他的联系方式,听说他早早结婚,有了一个女儿,后来又离婚成了孤家寡人。同镇上的同学也很少见他,说他几乎常年在外,可能在南方某个城市。
那其间,听说他父母前后去世,镇上的屋子似乎空了出来。他的哥哥应该另有房子和家庭,三娃离婚后,妻女离开,孑然一身的他再次去了南方,有时候听人说他在外面找了富婆,有时候有人说其实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或在哪里。
关于他最长的一段境况,是某个同学见他在老家镇上喝酒,大醉特醉,又要去县城喝。医院,医院看他,医院耍酒疯,跟医生护士和保安拉拉扯扯骂骂咧咧。
那个同学说,他好瘦,太瘦,比上学时还瘦,瘦的吓人。
那个同学说,他酒喝的太厉害,身体全是问题,我担心他会死。
后来,我们不知道他真的死了,得知消息时,他已经死去一年多了。他死在异乡,死于酒精肝。火化后,由他哥去带回来处理了。
具体处理在哪里,我们都没问,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来不及问,或是觉得无关紧要。那天的消息发在有十个同学的小群里,有人感叹一两句后,再无人提及这事。
三、
我在某些写作的间隙,会去回忆里找一些记忆清晰的人,将他们保存成文字片断。于是我发现,三娃他也在那里。于是,他的样子又清晰起来。
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,定格在十五岁左右的少年。
一个生在小镇上的英俊少年,校园里数一数二好看的英俊少年。
初中一年级起,才与三娃成为同班。印象里的他是班里捣蛋一类的坏学生。大概因为长的好看,有了一些不同于其它坏学生一样的清新感,一种让人畏惧又觉得神秘的气息。
那时班里的学生里,村里来的多过镇上的。镇上的那些学生,相对家境好一些,穿戴打扮或思想意识大概会前卫一些。但三娃是那些前卫人中更前卫的一个,当我们还在为看琼瑶的书脸红时,他大概就懂得借酒浇愁了。
他学习不好,喜欢体育,蓝球场上跑得很欢,跳得很高,动作很帅那一类。人们似乎都跟他有距离,即使是他的邻居或伙伴,一样家境一样条件的那些不好好学习的男生,也似乎跟他有一定距离感。或是说,他天生跟人有疏离感,即使他嘻嘻哈哈跟人勾肩搭背。
他好像生来就是孤独的不行,有种早早就对生活充满厌倦和不满的状态。像一只折了翅膀羽翼的鸟,想要飞,想要跑得比别人快,但那片天空限制了他。
于是他郁郁寡欢,觉得无趣。
于是他捣些乱,调戏女同学,恶作剧男生,或者也打架,着弄老师。
然后开始谈恋爱,一点也不藏着掖着的恋爱,跟班里学习最差的女生恋爱。现在想来,他未必比我们更早熟,只是比我们更胆大,更离经叛道。他们一起逃课,不来上晚自习,搞得轰轰烈烈众所周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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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个白天,两人闹了别扭。他好像说了极难听的话,类似嘲讽那个女生男女关系很烂很复杂。语言轻蔑又尖刻,带足杀伤力。安静的自习课上,大家安静的听着,看着。那个无地自容的女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,他继续嘲弄,女生便突然站起来说要去死。
她跑出去,我们拥到窗边去看,看她跑去校园后面的溪边。要是在平日,那里是没办法自杀的,除非一直把脸趴在水中不拿出来。但那天倒是有可能,因为下过雨涨了水,溪水翻滚,浑黄一片。
三娃还是追出去了,如何劝了回来,是不是有合好,我不得而知。那时我大概并不太在意三娃这个人,我应该正在暗恋或喜欢着别的人,相对于三娃来说更安全和更稳定的人。但大概也是跟他一样好看的男生,但终归是不会不敢喜欢到他头上去的。
是觉得他也不可能喜欢我那样的小个子女生,我那样沉默寡言乖乖学习有些自卑的女生,他喜欢的,一定是那些更时尚前卫且不是在农村长大的女生。
四、
可是到了初中三年级,三娃的样子突然清晰了。似乎是那一年,他才出现在我世界里的。那时的他是早和前面那个女生分手了吗?看上去很像花花公子的他,印象中并没有别的女朋友。我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谁,只是发现他变得更不一样了。
那时大概不懂颓废那个词,只知道他很没有正形。总是招惹人,拨拉掉这位同学的书,扔那人一头粉笔棍。晚自习也迟迟不回家,总在校园里晃悠。
又不知从哪天起,他开始招惹我,我也没留意他是不是同时也在招惹别人。我忙着因为别的人事伤心难过或颓废,变得更沉默或更抑郁。
他也扯掉我的书,或是从后面突其不意拍我的头,扔粉笔头打我一下,或是做个鬼脸。有一阵子,几乎每天都要因为这些在教室里追他几圈。追上了也不知怎么办,只是朝他身上胡乱打上几巴掌。他嬉皮笑脸,也不还手。你一转身,他又在你背后拍一下头。
我应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啊,我应该是内向安静的。所以常常受不了这样的着弄,脸会被气的通红。有时候追不上他,就站在原地深呼吸,冷静下来后,回到自己坐位上。
可他会再次过来逗,趴在桌子上不走,继续做鬼脸,招惹到我忍不住再去追他。
有一次因为追他跑的太快,他在前面摔下去时,我刹不住车,整个人趴在了他背上。爬起来的尴尬,恨不得要吃了他。
下一次再追,却不知怎么他尽然脸朝上躺在了地上,于是我整个人又趴到了他胸前。有那么几秒,眼神离的那近,呼吸那么近。他不吱声,但他的笑因为我的恼羞成怒僵在脸上。我爬起来,在众人哄笑中回座位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保持在一个斗不过他、被他欺负般的状态里。却又没什么特别大的来由和理由做更层次的仇恨,只好不知如何是好的沉默和逃避。
后来他似乎不再用前面那些恶作剧招惹我了,只是看他晚自习放学了还不回家。教室里剩下的,就是我们这些住校生。他总是出现在我桌边,我若看书,他便坐边上看我。
我怕他,对于我来说,他带着一股子毒药般的气息。
要是那一周我的座位靠墙,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时,我就会爬上桌子,跳到别处去。他再跟到别处,继续坐在我边上。我看书,他看我。
有时候我急了,故意坐到别的男生位子上去。他默默站在男生身边盯着他看,盯到人家不好意思,即使是说着喜欢我的男生,后来也默默让开了位置。
我记得有个夜晚,他喝了白酒,喷着酒气。我被他呼出的酒气熏得更害怕了,我收拾了书本,起身跑出教室,跑过黑的走廊,要跑回宿舍。
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一直追到旋环梯边上,我加了速,于是在梯子换层的地方跌了一跤。我几乎要哭出声的喘息声在夜里很响亮,他听见了,他问:“没事吧?”
我不吱声,轻轻爬起来,扶着楼梯悄悄向下移。听到他停在楼上走廊边,听到他对着黑暗说:“我有那么可怕吗?”
五、
后来,似乎就没有再那样子了。在那之间有过一次,他因为喝了一斤还医院,几天没来上学。听到消息,心里有些震动,但是即使有同情心想要去看看他,也不可能有勇气。在90年代里,在那个怯懦的我身上,不会发生那样充满友爱的事。
他的样子在那之后,又慢慢模糊了。我走后,对他的印象跟许多关系一般的同学一样平淡。提起来只会说,哦,他在哪里呢?还好吗?
直到知道他死去,才又想起他大而明亮的眼晴,清澈地带着笑意。他是极聪明的,早于我的聪明,早于我的成熟,也早于我们很多人的悲伤。
我想,他的灵魂是干净的。我想,他对爱情的力度跟对生活的态度一样,过于热烈或猛烈。以至于后来,他发现这人世更加不符合他的想像。
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很早就有过什么难言的伤,比如家庭影响或是初恋之类的东西?他的人生中,我只路过不到三年的时光,此后再也无法再有路过或交集。
但我猜测他看似乍呼的外表下,有一颗极敏感细腻又脆弱的心。因为太认真或是太用力,他的爱情和婚姻都提前进入,又提前退场。听说,一直离不了的,是他的酒。
以至于后来,他死在了酒上。
难以想像他泡在酒里的那些岁月。我不知他来这人世一趟,到底想要些什么?就像我从来没有理解过,他那段时间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?遗憾的是,那时的我不懂,后来的我们不曾重逢,也没有机会问问他,是不是只是想找一个人来玩一场场恶作剧游戏。
但是我隐隐觉得,那不止只是个无聊的游戏。因为游戏可以随时换人,不用因为对方不配合而破坏游戏的气氛。
如今,跟认识的人提起他的死,人家会轻描淡写的说,啊,可惜了,他好像长的很帅呢!
而深入一点的,会说,太震惊了,人活着真是太难说了……
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,只是还觉得胸腔有些堵。那个像玫瑰一样好看的少年,那个长着刺的少年。他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活的太过用力和仓促,因而早早就挥霍完了这一生。
我心中的他,似一片飘过我生命的羽毛。唯一记得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、被我当成是玩笑和戏弄的话。他说:“我好像喜欢的是你,其实我喜欢的是你……”
但是,我那时只会因这句话愤怒,莫名其妙的愤怒,自然未曾相信过,也从未曾想起过。直到此时写下他这一生中与我有过交集的那一点光阴时,才再次细细想起。
但这句话对于从前和现在一样,都不曾和不再发生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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