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实属巧合。
1
夜里听见窗外叶动,又不似晚风吹的簌簌,倒像是细碎的石沫子成堆撒在叶子上。盲人的耳比常人的灵。朔秋的眼闭着,琢磨着声音的来向。
近日北平的大户人家频频失窃,盗窃者来无影去无踪。纵使足不出户的梁家少爷,也该是从侍奉的人嘴里听到过言论。
朔秋摸索着到了门前,拄着拐出了门。
万星正是在这时从后院转过来,黑色的布掩盖着面。一双杏眼在黑夜里转来转去,寻到廊灯最亮的地方。
位于梁家大院偏侧的房门在这时被打开,那条走廊的灯比起其他都要暗上一些。万星藏在远处的树后面,捏了一把汗。真是差点就被发现了。万星再小心探出头去,借着那份微弱的照明,仔细瞧那人的模样。
如何来描述朔秋呢?
便是辛弃疾的青山即刻撞入了人怀里,万星在那人微闭的眼里荒唐地捕到了繁星,一时间竟被迷了眼睛。万星定在那里,觉得这次偷窃,一定是要空手而归了。“谁在那?”朔秋听到有脚踩在叶上的声音,拄着拐开始前进。
万星躲在黑夜里,寻了最近的墙要翻过去。
廊上的人却迈开了步子,“扑通”一声跌在了朝下的台阶上,拐杖丢了出去,在空中翻了个跟头,砸在了趴下的背上。
万星在目睹他摔倒,又不吭声地自己支撑着爬起来,借着灯都寻不到丢掉的拐在哪里时,万星在心里确信着,他看不见。
她悄悄走近,在弯腰寻拐的人面前站定。伸一伸右手,又伸一伸左手。弯腰与他面对面,摘下遮面的布,那人都无动于衷。
“这里。”她放心去捡那根拐,塞进他手里,“拐在这里。”
“你是谁?”朔秋警惕地往后退一步。
看他的打扮应是梁府的主家,年纪轻轻,不可能是家主,只能是少爷一列。万星假装府上的仆人,恭敬说话,“是我,少爷。我起夜时听见声响,便过来看一眼。”
朔秋没言语,抬着手过来寻她,万星即刻抬起手去扶,胳膊却在这时被人反手抓住。
万星整个人一惊,抬起头来看他,那双眼睛与苍白的唇平视。朔秋一字一句都被刻上了温润,但那时他又是在质问,“这府上所有人的声音、气味,我都记得一清二楚。可姑娘的声音,和身上脂粉混着烟草的气味,朔秋没接触过。”
“我是新来的。”
“你是贼。”朔秋镇定。
“少爷要喊人了吗?”万星暗叫不好,就怪她多看了一眼。
良久,朔秋又如若无其事一般,松开了她。“我不知姑娘家中或是有什么难处,但偷盗绝不是君子所为。”
万星悦耳地笑了,“我可不是君子。”
睫毛一颤,朔秋被说得愣了一下。
隔壁的屋里在这时传来的脚步声,是朔秋的贴身侍从。万星在听到声音后迅速地做出反应,拽着朔秋进了屋里。
“少爷,您醒了?”
万星在黑暗里捂住他的嘴,空下的一只手,压在朔秋放下的胳膊上,“我是贼,不害命,少爷放一马行不行?”
朔秋点头后,万星松开捂他的手。
“有贼——”一个贼字还未落下后音,就被万星堵过来的唇扼杀在了喉咙里。
朔秋再也说不出话来,只有不敢呼出的气反应着他的惊讶。
那样的情况太危险了,万星来不及将放下的手再抬起来了。
片刻之后,外面的人问:“什么?”万星悄悄抬起脸,软糯的唇移到人耳边,“当当君子,放我这小人一次不好吗?”
朔秋想说好,可双唇却不再听使唤。窗户打开的声音响起,万星消失在那夜里,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一女子非礼了。
“少爷,您说什么?”
“我是醒了。夜里太过闷热,我开窗通风。”
2
次日闹得满城风雨的,是那城中女贼夜里翻墙偷看梁家公子入睡,顺手还盗走了朔秋的一件贴身衣。
不知是谁放出这样的流言来,倒是越传越起劲,女飞贼在众人口里,已逐渐发展成了女色鬼。
“梁家的少爷不大出门,但城北为他治过眼的大夫都说,那是个全北平都数一数二的美人哎。男子都赞叹不已,又何况一女贼。”原先听到众人形容的自己,万星气恼极了。转身又听到他人形容朔秋,方才开了口掺和,“既是少爷,必为男子,美人一词概有不妥吧?”
茶水间议论的文人笑着,“古有潘安宋玉,今有公子朔秋。怎的不妥?美人美人,讲的不就是俊美的人?何时又仅成了形容女子的词藻?”万星没听仔细那人说什么,只听到了朔秋二字,心里念叨:朔秋,那人叫朔秋。
是夜万星再来梁府,翻过墙时,有个身影在树下等。披着昨夜那件外衣,拄着拐静静地站在那里,眼睛自始至终都紧紧地闭着。
“在等我?”万星没有惊讶。
朔秋点头。
“谣言是你放的?”
朔秋再点头。
万星干脆倚在树身上,摘下遮面的布,“其实你不必激我,我也会来的。”
“姑娘可能将东西还我?”
也是昨夜万星走后朔秋才发现,常放在身边的那个木雕盒不见了,里面放着一对翠绿坠子,是梁家去世的大太太,也就是朔秋的生母留下的。
朔秋待那物品珍贵,日夜伴着。却不料,还是被这女贼给顺走了。
“那少爷在外毁了我的名声,又该如何还呢?”“只要把东西还我,姑娘说要怎么还?”
万星仔细看朔秋映衬在月光下的脸,每一寸的轮廓都好像被美丽的神偏心地亲吻过。万星觉得,老天夺走他的眼,也该是嫉妒了他。“我要……”万星转转眼珠,倾身过来,“我要少爷亲亲我。”
朔秋一愣,慌张地后退,继而自己站稳了,扶着拐磕磕巴巴地说:“姑娘……换一个。”“那我亲亲你?”
“再换一个。”朔秋自小长于深宅,不大与人交流,更何况是一女子。只聊几句,朔秋的面就不觉地红了,万星觉得有趣,小声地笑了。“放过你了。”万星问:“那你可告知我,你名字的朔秋是哪两个字呢?”
“朔雪的朔,秋天的秋。”
万星摊开手,伸在他面前,“少爷可否写一下呢?”
朔秋是十岁时后天失明,原因追究不明。失明前朔秋的才学就是数一数二的,失明后,梁家请专门教盲人识字的师父,一样功课也没能落下,朔秋靠手摸来的字,比看得见的正常人识的都多。
万星的手被碰触得痒,却也忍着没笑,一直呆呆地望着闭着眼睛的朔秋。
“换我了。”万星笑着拉过他的手,冰凉的手指触碰在那软软的手掌上,“我叫……阿星。”怕暴露的万星机灵着,“就是天上的那个星。”她在他手上轻轻地画,期间朔秋觉得痒,往后收一收手。万星拽住,又再拉回来。
“书中所云,男女授受不亲。”朔秋忽而想到。“可少爷,方才你已摸过了我不是吗?”
朔秋因此哑口无言,站在原地愣了。万星也不再跟他闹,盒子塞进他手里,回头就去翻墙了。临了骑在墙上,晃悠着腿跟下面的人说话,问朔秋平日可出门。
朔秋说不出。
“那我改日再来探你好了。”
此为何意呢?朔秋没有问出口,握紧了那只被塞进来的木雕盒子。
自十岁起失明,朔秋再未出过一次门,认识过一个人。明明十几年光阴,他孤独得却像已过完了一生。而这个女贼的出现,仿佛悄悄地带来了些什么令人欣喜的东西。
朔秋看着她离开,一颗心竟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,朔秋按按胸膛,又想起那只手被人写过名字,又飞快地抬起来,置在空中,发了会呆。
3
那对坠子根本不在盒中,朔秋摸索半天后,无奈叹了口气。他已经没有办法再逼迫她主动来了,可她又许诺改日再来的。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,朔秋只管每夜等在后院的树下。
女贼的话不能信,谁知哪句是真,哪句又是假呢?
可朔秋依然每日在那里等,傻愣愣地等,开始觉得是等那对没还来的坠子,越发等不到时,朔秋觉得,自己是在等那个满口谎话的女贼。
这日梁家老爷五十寿辰,梁家的二少爷提议请梨园的戏班来府上唱曲儿。平日闷在屋里的朔秋也被人扶着来听戏。安排在最中间的圆桌上,伴在父亲身侧。
唱曲儿的是个女的,叫万星。纤细的腰,小巧的脸,玲珑的眼睛,好看的唇型。坐在朔秋旁边的梁二公子像个画师,恨不得口头就把这女子给刻画出来。而他的形容,朔秋一样也看不见。
可她一张口,声音响起来,朔秋就知她是谁了。
“阿星?”他的声音被旁边的梁二少爷捕了去。“什么阿星?你很熟吗?这可是梨园的万星姑娘,花容月貌呢。”梁二少爷敲敲桌子,眼神不自觉透露出对朔秋的嫌恶,“我常包她的场呢。”
万星……朔秋独自喃喃,原来名字也是骗人的。朔秋不由觉得气恼极了,再坐不住,起身拄拐离了席。
万星在台上看见他走,转头时轻轻笑了一声。演完一场,万星下台。趁着所有人都在前院,想偷偷跑去瞧朔秋。寻了一遍后没寻到人,却听见几步外的水池里传来了声音。
万星跑过去,只见朔秋和拐都在里面,周遭没有一个人影。
万星在一瞬间跳下去,一身戏服沉甸甸,游到朔秋身边。
“谁?”朔秋被人抓住手。
“是我。”姑娘的声音给人一份安定。
救朔秋上岸后,万星累得瘫在一侧,狼狈的样子,就算朔秋不看,也感觉得出来。想说谢谢,转念想到自己空等了几天,坠子和人影都不见,又开始生气。
“你为何骗我?”
“啊?”
“你不是说再来探望吗……”朔秋的声音不由得越压越低。
万星愣了,站起身哈哈地笑,“少爷这几夜莫不是一直在等着我?”
朔秋摆手,慌乱地往后退几步,差一点又要掉进池里,他连着解释几遍“等坠子,等坠子”。万星瞥见他红透的耳根。
“你说等我,我才将坠子还你的。”万星逗他。“……”朔秋站着半天不说话,就是开不了口说在等她。
二人站在池边逗趣这半天,前院的戏已经散场,有结伴的人往这边走,来了便瞧见朔秋跟万星湿哒哒地站在那。询问原因,朔秋说自己不小心落水了,是路过的万星救了他。
梁家的人说的无非都是些客气的感谢话,临走时同朔秋擦肩,万星小声说话,说今夜会来探望他。
晚上的时候,朔秋没有起身去等,心里闹着别扭,觉得自己正在被别人耍着,呼之则来挥之则去。他干嘛非要乖乖听话去等?
辗转反侧良久,想着夜里凉,旁人等他莫要受冻,刚想要起身去,屋内的窗户就被人打开了。
一只手拍打他一下,万星的声音从黑夜里传来,“少爷好狠的心,竟放我一女子的鸽子。”朔秋摸摸索索坐起来,万星一下按住他,“躺好了,我就同你这样说。”
“坠子在我耳上,你可要要回去?”
“这是我娘留下的。”朔秋说,“你若喜欢,不是不可借。”
“借?这不会是夫人留给儿媳妇的吧?”万星戳戳他,“借给我会不会不好?还是说,少爷喜欢我呀?”
朔秋因这话脸颊泛了红,若不是在黑夜里,定会遭到万星更加放肆地笑。
万星还想说什么,又突然听到房外有脚步声。做贼的和盲人,耳朵都灵得很,早早地听见了声。
万星反应迅速,一下钻进朔秋的被里,蒙住了头,贴在朔秋腰上,细细的气喷出来。朔秋被这一下弄得紧张,装睡差点也装不下去。
以为是哪个下人听见声音来看,可这人悄悄进屋,又悄悄关门全然没有要吵醒主人的打算。万星觉得不对探头,借着微弱的月光,瞄见了对方手中的匕首。
万星一拳打在对方鼻子上,翻了个身,跃过朔秋一脚踹在那人的身上。
那人毫无准备,被打了个晕头转向,还没反应过来呢,就被人照着脸一拳又一拳地打昏了。
想起白天朔秋落水,万星便明白了,“有人要害你,你怎么不说?”
“习惯了,说了也没用。”
习惯了?这是什么话?这人莫不是傻掉了,怎能容忍旁人害自己呢。
等等,习惯了?
万星想到什么,捂着嘴惊讶出声,“那你的眼呢?你的眼也是被人害的吗?”
朔秋没有出声,盖上被子转过身去,“劳烦姑娘处理了,天色这样晚,快些离开吧。”
万星愣愣的,借着月光看他屈在被里的背。她方才是多管闲事了,瞧他那副“闭口不言”的样子就是,明明她多次帮他,他竟然还这样。是在意她是个贼,不可信吧。万星想到这些,气不打一处来,良久后,才默不作声拖着那人从窗户离开。
一脚跨上窗时,屋里的忽然又坐起身,“万姑娘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……别杀他。”
“我说过我不害命,你就是不肯信我就是了。”万星实际上在别扭他对自己被人害一事默不作声,“抱歉,万星早该意识到,自己只是个贼,不配与少爷相识。”
就这样别扭着走了,心里说不上的滋味。她走后朔秋也更加别扭了,心里怪慌乱的,如何都睡不着了。
哪怕看不见,也在心里想着那人。哪怕那人的样貌不清不楚,气味和声音却清晰得像是缝在了他心里。
4
次日一早,说北平出了个采花贼,意图非礼梨园的万姑娘,简直禽兽。一同前往警局报案的,还有万星的小师弟,一路上万星都在哭。听闻这件事情的朔秋自然知道,是万星瞎说,把那人弄进了局子。
这几夜万星再没来过了,朔秋有意不睡去等,却如何都等不到人翻窗进来。
又过几日,朔秋鬼使神差的,向父亲提出想要去梨园学艺。都二十出头的人了,再学未免晚了,可梁老爷宠他,一听朔秋想学艺,想出门,立刻允了,差人去梨园安排。
朔秋又提出要住在梨园,梁老爷开心他终于肯与人相处,便一口答应了。
晚点万星从外归来,听说师父又收了个新徒弟,模样美极了,可以扮十分好看的青衣,该是比女子还生动的。就是有一点不好,那人眼看不见,是个瞎子。
万星想到朔秋,见了面,果真是朔秋。
闻见那气味,淡淡的烟草味混着胭脂,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悸动。
朔秋即刻便开口,问可是万师姐来了。
万星觉得气恼,明明前几日还在隐瞒一切,让她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丢足了面子,这日就来喊师姐了。
“咦?小师弟怎知道是师姐来了?”十三岁的孩子也得管朔秋叫师弟。
“朔秋眼看不见,嗅觉倒是出众。师姐身上的烟草味和胭脂味,上次在梁府就闻见过,自然就刻在心里了。”
坐在一旁的师父这才开了口,“阿星!你又抽烟了?”
万星想这人是来害她的吧,撒腿就往外面跑,“师父您别听他胡说!”
“朔秋单纯诚实,怎会胡说,你这丫头!看我不打死你!”师父举着茶杯追出去,一阵吵闹声在梨园响起来。
众人对此情境见怪不怪,倒是朔秋,没忍住,随着那声音笑了。
他很少这样笑过,更谈不上生活中有多么开心。自从失去眼睛,又失去母亲,他再没活得这样真实过了。
自从万星出现,他果真就好像看见了星星。
朔秋自常驻梨园那日起,就有许多女子慕名而来观望朔秋的俊美。
名义上是拜师学艺,或是来听戏,实则都哄哄地往后院跑,为一睹朔秋的样貌。朔秋的为人从来不会恼,有人唤他,他就闭着眼点头笑,姑娘们一见那笑就要昏厥了。
最后是万星气急败坏拿扫帚赶人,“拜师学艺的,正门进,依正常程序问询。除此一事,莫再来打搅。”
有梨园的小毛孩凑在朔秋身边说话,小大人似的嘟囔,“梁哥哥,阿星姐这叫吃醋。”
“何为吃醋?”不大懂人之常情的朔秋问道。“我也不知如何解释,就是,就是不愿旁家女子瞧你,更不愿你朝她们笑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因为只能她瞧你,你也只能朝她笑?”“这是吃醋?不是自私?”
“哪里自私,这正是醋意,阿星姐喜欢你……”“阿星姐喜欢打你!”万星凑近了,揪着那孩子就往前院赶,“去去去,回你的大杂院去,我晚上再去收拾你。”
小毛孩不情不愿,临走还做了个鬼脸,大声喊一句:“阿星姐见色忘友!”
“你!臭毛孩,教你的词就是这样用的?”边喊着,万星想去追,自己绊了自己一脚,咣当摔在了地上。
朔秋听了着急起身,没好好扶起人家,自己也绊了一脚,摔在万星背上,压得万星直喊:“师弟,你要谋害师姐吗?”
朔秋慌张,撑着地起身,身下的人突然动了动腿,他又跌下去,亲吻在对方耳上,那耳坠的触感很熟悉。
“是那对坠子吗?”朔秋问道。
万星推开他,趴在地上要解下来,“这就还你。”
“不还了。”朔秋摸索着抓住她的手,“就赠予师姐当做赔礼了。”
“怎是赔礼呢?”
不知道有什么需要道歉,好像是之前面对她的好意,自己选择封闭,伤了她的自尊。又好像是那一晚,故意不去赴约,害她亲自翻窗来。又或许是不说一声就来拜了师,害得她被师父追赶了一番。算了,还是这个吧,“本想扶扶师姐,师弟笨拙了。”
“这礼有点重哦。”万星说着,没再去解耳上的坠子。
5
黄昏万星出门,朔秋主动陪同。
朔秋鲜少出门,更何况又走上街,万星怕他拄着拐也不便,便全程牵着他。
到了地方,听见那小毛孩唤一声梁哥哥,朔秋便知这是白天万星提到的大杂院。
“这都是些什么人?”
“穷人。”万星一边答他,一边从口袋里掏钱,“近日先这些,晚点我再送来。”
有老人说:“阿星,你莫要整日再送钱来。”“哎呀奶奶,阿星是梨园最火的角儿了,赚的钱最多,花不完。”
她这样说,朔秋便懂了,她身为女贼,究竟为何偷盗。
晚些时候,朔秋同万星留在这吃完饭,饭后就坐在院里看星星。说是看星星,朔秋只是闭着眼坐在那,万星才是那个看得清夜空的人。“你知道吗?我自小就发现了,全北平,就数这里的星星最亮。”
“你生长在这里?”
“对。”万星说,“这里都是孤儿,奶奶心善,收养我们。我小时候顶挨不了饿,就跑出去偷着吃,吃饱了还要带回来。有一回被抓了,被打了个半死。也挺幸运的,就遇上了我师父,他带我回去学艺,才有了现在的万星。”
朔秋侧着头听她说,才知这世上人人都有难处。片刻他又淡淡地笑了,“十岁后我便没见过星星了,不知道哪里的星美,也不觉得还有什么能照亮我。”
良久,他又开口了,“遇见阿星后,朔秋觉得,这里的星才是全北平最亮。”他转过头来,眯着眼睛冲她笑,想了一会,又改口,“不对,是全天下最亮。”
万星在这人笨拙的言语下悸动了,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了屏障跳出来,恨不得站在地上,让所有人看见它的跳动。
万星意图去毁气氛,“什么阿星,你要叫我师姐。”
朔秋一愣,乖乖喊了一遍,“师姐。”
他一笑,万星就要走不动了。
次日师父要朔秋扮上青衣的相瞧瞧,万星自请上阵帮忙。梨园的人都在说,万星是在跟朔秋恋爱呢。万星不理会,拉着朔秋在自己的梳妆台化妆。
“你怎的突然喜欢上唱曲儿,非要来学?”她说话的气就喷在他面上,是一种混乱的迷。“也不是怎么喜欢唱曲儿。”朔秋如实说,“想见师姐才来的。”
万星一愣,心里随即像盛开了花,明明知道朔秋看不见,却还怕面上的红晕被人瞧了去,赶紧用语气去盖住羞涩,“少爷何时学会花言巧语了?”
朔秋以为她是生气了,慌乱解释,“我可说错话了?这的确是我心之所想,通常都管这叫花言巧语吗?我……”
万星拉住他的手,挂着笑容呵斥,“你别动,我替你画眉呢。”
末了眉上的触感突然消失了,朔秋疑惑着抬头,寻了好久那一只手。
“阿星?”气味还在身边,为什么没了声音?
万星盯着他,紧紧盯着他,替人画好的眉差一点就毁了。
良久后,朔秋仰着的头被一双手环住,有软糯的,甜甜的,梦似的唇盖住他,小小的舌跳进他的牙缝里,轻轻地试探一下,“少爷,谈恋爱吗?”
万星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,朔秋未靠近,也感觉到了。
6
这几日万星跟朔秋似乎是黏上了,出门走路,万星就是朔秋的拐,连梁家来的随从也得了闲可以偷懒。
看上去生活好像是迎来了新的进展,万星成了朔秋那点点的光明。
然而万星身为女贼的事,终究还是暴露了,暴露得突然,一起被牵扯的,还有梨园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以及大杂院的孩子和老人。自然,朔秋也在其中。
万星在第一时间承认了自己的过错,把罪责全部揽下。
朔秋想要救她,因此苦苦地哀求着父亲,想要他的人脉,他的势力,他的权力,去救出万星。
然而梁老爷,从样貌到品性都是正义之人,却如何都不肯帮忙去救一个以偷盗为生的女贼。朔秋的希望破灭,坐在院里怅然良久。
最后倒是梁家的二少爷找到了他,朔秋的耳灵,早早就知道他来了。碍于礼貌,还是喊了一声二弟。
“你自小就聪明,明明只比我大了几个月,才学却超出了一大截。”梁二少爷自顾自地坐下来,“那你该知道吧?你的眼睛,是我母亲当年指示我下药所害。”
那年他不过也才十岁,却有一颗好狠的心。
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一直嫉妒着你,心里千刀万剐你无数次。而白天照常地假惺惺喊着你大哥,你看得出来,为何不揭穿呢?”
“我可怜你。”
梁二少爷愣了,“你跟你娘都是这样,自己都保不了,还可怜别人。”
朔秋不理他,问万星的事情跟他是否有关。梁二少爷毫不避讳,说只是稍微跟踪,就查出来了。
“你针对我,为何要找她的麻烦?”朔秋的人生里,头一次生了气。
梁二少爷觉得可笑,“母亲觉得你阻碍了我继承家业的资格,其实不然,我丝毫不在意什么名什么利。小时候记恨你,是恨父亲偏心。”
“现在记恨你,是恨不仅父亲偏心,就连万星也一味地偏心你。她凭什么偏心你呢?不过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戏子,女贼!会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就了不得了,还保护了你起来。”
朔秋不用看,也知道梁二少爷的表情有多狰狞,“为什么我不行呢?我包她的场子听戏,赠各种的礼,凭什么呢?凭什么她却在意了你!”
“你有办法救她吗?”朔秋却只这样问。
“还得看你。”
“我该怎么做?”
“大哥就去死吧。”
“好。”
梁家的瞎子少爷想自杀,饮了半瓶的药水,被下人及时发现,医院,至今昏迷。同一天夜里,梁二少爷动用关系,得以跟万星独处。
万星看见来的人,只道一句:“啊,是常包我场子的贵客啊。贵姓来着?”
梁二少爷也不恼,喝着茶跟她说朔秋的状况,把万星逼得急了,打了他一拳。
“他为了让我救你,甘愿去死。你呢?你为了救他,下嫁于我,是不是更划算一些?”
万星只盯着他,“哦,我想起来了,你是朔秋的弟弟,一个庶出的混蛋。”
“我给你三秒时间考虑。”梁二少爷笑,“一、二……”
“行。”万星说,“你救我出去,我立刻与你成亲。”
“你若反悔呢?”
“二少爷,你知道的,我不敢反悔,朔秋高于我的一切。”
7
那之后的第二天,新的嫌疑人取代了万星。
万星回到梨园后,梁家第一时间来提亲。
“什么嘛,是二少爷?师姐,你跟朔秋才是一对儿不是吗?”
万星解释:“弟媳照顾大哥是应该的呀,要不是二少爷拜托,谁愿意照顾个死瞎子。”
婚礼在第二天紧急举行,说是冲冲喜,对住在院里的朔秋也好。万星应下了,跟众人商量好第二日的时辰,便早早睡下。深更半夜里,又换上了那身女贼的夜行衣,医院,去探望朔秋。
朔秋也才醒了一会儿而已,沉思了片刻,觉得自己是在活着的时候,决定再试一次,企图伸手去够桌子,摸到一把削水果的刀子,想再死一次。
一只手在这时突然握住了他,刀被甩出几米,熟悉的气味又扑鼻而来。
“阿星?”
“是我。”
朔秋喜悦极了,起身要抱她,转念一想,“你是越狱吗?”
万星答“是”。
“越狱也好,我房内的床下藏着些钱,都是母亲生前攒起来的,以备我不时之需,你带着跑吧,跑得越远越……”朔秋去摸她的手,眼角好像泛了泪,从那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里往外流着。
万星笑着去拍他,“朔秋是喜欢我吗?”
“很早就喜欢啊。”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“觉得等不到你,心急的时候。”朔秋想,“不对,亦或许是更早,你不肯逃跑,先来扶我的时候。”
他心里跟明镜一样,一个放弃逃跑最佳时机的贼,只是为了扶他一把,这不是一个坏人。而他鲜少遇见好人了,他的世界里一片漆黑,连死都不怕了。
却忽然就有了盼头,每一夜,每一夜他都期盼着这个充满了未知性的女贼能够再来。她带给他新鲜、带给他喜悦、带给他世界、带给他明亮。她偷走的东西又何止那对坠子呢?
朔秋没好说出口,她偷走的是他的心。
“那朔秋知道我是何时喜欢上你的吗?”万星问。
“何时?”朔秋仔细想着,闭着的眼睛映衬在月光下,像是闪着光的玻璃,“是你第一次翻墙进梁家那日吗?”
“或许更早些?”
朔秋想开玩笑,“上辈子?”
“我挺喜欢这个形容的。”
朔秋笑了,握着她的手动了动,万星赶紧把那双手抓住,放在自己脸上,“别动,你可要记得我的脸?摸摸看,用你的触觉。”
朔秋按照她的指示,手掌跟着她走。
“这里,是嘴巴,这里是鼻子。再到这里,眼睛。嘻嘻,额上最近生了颗痘,你别摸,怪疼的。这里,发际线下还藏了道小小的疤,看不见,却摸得出来,是幼年跟师父学艺摔的,摔得可惨了。”
朔秋没看见,万星掉了几滴泪。
“你要不要再摸摸我的头发,他们都夸我的头发又柔又滑……行了吗?记得了吗?不记得再摸一遍呀。”
“记得了,记得了。”朔秋重复着,“下辈子也不会忘的。”
万星笑着亲吻了他。
次日一早,朔秋在病房里被街上的礼炮吵醒。随从说,是梨园的万姑娘,他的师姐,今日与他的弟弟成亲。
朔秋愣了一下,当即就明白了昨夜万星来的用意。
他暗自坐着,泪一点一点地顺着那双眼睛往下落。干涩的眼眶有些发疼,谁也没再敢跟他多说一句。
然那天夜里,万星点燃了婚房的大红帐帘,用力地抱着她的夫君扑在火里。
“你可记得我的样子了?”
朔秋再触摸她时,对方已成一摊落寞的灰。
“这里是嘴巴,这里是鼻子,这是眼睛……”
万星殒落,他再也看不见星星了。
8
或许更早一些?
万星认出朔秋,也是因那对坠子。
起初只是去偷东西,撞见朔秋,没有率先想起来他是谁。
是个好看的瞎子,觉得熟悉,只是心软去伸出援手。后来觉得他单纯得像孩童,觉得有趣去逗他。想着偷走那盒子就再不来了,直到她发现那坠子。
幼时贫穷,饿得偷窃。万星屡屡遭到富人家的毒打,也翻过大户人家的剩饭吃。每日的黄昏,万星都要从那户人家的剩饭桶里,翻出好多东西,以此养活过自己和大杂院的人好长的时间。
后来被个高自己一头的小少爷抓住了,出乎意料的,她没有被笑,更没有被打。
从那以后,那个小少爷每天都会放一些馒头在包裹里,放在后门的草丛里。
她每日来拿,风雨无阻。
她曾偷看他来放馒头,他的母亲从门缝里也偷看着他,一对翠绿色的坠子,戴在耳垂上,反射着太阳的光。
她唤:“朔秋,你每日偷厨房的馒头就是做这个?”
被叫做朔秋的小少爷回头,撒了个可爱的谎,“娘亲,我在喂养附近的小猫咪。”
那女人笑了,数落他,“小猫咪也要吃咸菜的呀。”随即从身后,掏出油纸包着的菜,“好朔秋,一并放进去?”
后来,后来听说那户人家的太太死了。那小少爷瞎了,再也没出过门。
万星曾见过他的眼睛,睁眼闭眼都一样的明亮。
万星只将这事告诉过一人,是朔秋的弟弟。反正是将死之人,万星拽他在大火里,如何都要说给他听。
“他说我是他的光明,实际上,我这颗星星所散发的光芒,还是多亏了他的照耀。渺小的星又怎能跟太阳媲美呢?你说是不是啊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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