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的大年三十,从来不需要父母叫唤就能早早起床,打开门,一片银装素裹闯入眼眸。那时的除夕,似乎年年都会降一场大雪,以此来烘托过年的气氛。
穿上前几天购买的新衣服新鞋子,央求父亲给自己点上一支香,取出那串珍藏好几天的鞭炮,把它们一个个小心翼翼拆解下来,或扔到水田中,或插在雪堆里,或抛向天空,房前屋后很快会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。
简单吃过早饭,母亲便开始忙碌团年饭。与北方的年夜饭不同,在我们武陵山区,团年是中午而不是晚上,所以年三十的中午饭也叫团年饭。根据未来一年的月份数,母亲会煮上一大锅米饭,米饭的数量必须是12量杯,如果来年会闰一个月,则需要煮13量杯。在家乡还有个不成文的习俗,除夕当天煮的团年饭,必须留一小碗正月十五再吃,寓意有始有终,也寓意以后的日子首尾相连、薪火绵延。
母亲一边蒸米饭,一边将腊月29煮好的猪头肉、猪肚、五花肉等腊肉取出,将猪头肉上面的猪耳朵和猪拱嘴切下来,再切成片或者丝,做成团年饭上的凉拌猪耳朵和凉拌猪拱嘴。把猪肚切成长条状,跟泡菜泡椒一起炝炒,做成酸辣肚条。将牛肉切成肉丝,与父亲前一天从地里收回的青菜一起翻炒,做成青菜炒牛肉。再把五花肉切片,与青椒一起爆炒,做成青椒炒腊肉。
我和妹妹会把前一天父亲从田间地头挖回来的野蒜、折耳根之类的洗净切碎,装在盘子里,上面浇上水豆豉和其他佐料,做成凉拌野菜。再炒上一盘白菜苔,盛上两碗香菇炖鸡,加一个海带炖腊猪蹄和腊排骨的煨锅,舀出年前做好的豆豉和霉豆腐,团年饭便大功告成。
在我们武陵山地区,在吃团年饭之前,每家每户要举行一个小型的祭祀仪式。时至今日,每年团年之前,父亲都会在客厅摆一张八仙桌,桌子四周放四个长条板凳,将团年饭上的每个菜一样盛一点,摆在桌上正中间,再盛几碗饭放在桌子边沿,用杯子倒几两白酒,放好筷子。父亲边在桌子底下和大门口烧两堆纸钱,边说一些请家族和亲戚中已经去世的祖辈们来团年吃饭之类的话,最后在大门口插上三支香,仪式结束。用父亲的话说,我们一家人吃团年饭,不能忘了已经去世的祖辈,要等他们团完年,才轮得到我们。
在大多数人家,请已逝的祖辈们团完年,还要准备一份相同的食物,祭拜土地公,象征土地庙的是几块石板搭成的“门”字形状,一般都在房屋附近隐蔽处。祭拜流程与请已逝先辈们吃团年饭类似,只是多了一样东西,猪脖子上面的一小块肉。据说本应该用整个猪头进行祭拜,但以前吃肉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,为了满足生存需要,人们摒弃了用整个猪头的传统,而是以一小块儿脖颈子上的肉作代表。
完成了上面两套程序,终于轮到我们这些现存于世的人团年了,这个时候,每家每户都会在自己的院坝里放一串鞭炮,向大家告知,我们家开始团年了。而团年饭上,一大桌子菜,一家人根本吃不了几口,但无论哪个年代,生活都需要仪式感,就像远在他乡的游子,历经万水千山都要回家吃一顿团年饭,所期盼的并不全是团年饭桌上的美味佳肴,更多的是享受那份难得的阖家团聚时光。
前两年,家乡兴起整个家族一起团年的先例,每年指定家族里的一户家庭做团年饭,以后年年轮转,相当于每个家庭都承办一次。后来由于工作量太大,再加上一个家族人太多,难以凑齐,此项先例在历史的选择中逐渐被遗弃。
吃罢团年饭,爷爷带领全家大小去给已逝祖辈们扫墓。扫墓的时候,通常是一个姓的家族邀约一起,既显示已逝先辈们后代人丁兴旺,更为了向外姓家族展示本族各户的团结一心。所谓的扫墓,无非是烧香化纸放鞭炮,当然,也会成为部分人家炫耀的机会,家境殷实的,会放很多礼花和礼炮,家境贫寒的,烧几柱香化两堆纸就算完事。其实,无论采用何种方式,只要尽到那份心即可。
扫完墓,男女老少都进入了自由状态,开始了互相窜门儿。家族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回忆往昔,婆媳妯娌之间坐到一块儿嗑瓜子唠家常,男人们约上几个人炸金花玩纸牌,小孩子则追逐游戏、燃放爆竹……在那个互联网和手机都不够普及的年代,农村看不到低头族,过年也更像过年。
除夕当天的晚饭,看谁家聚集的人多,谁家就准备。通常一个家族的人聚在一起,每个家庭不一定是全员,但至少得派一个代表,不为吃得多好,只为过年团聚。除夕之后的那几天,家族里的每个家庭都会准备一顿饭,其他家庭参照除夕当晚的模式参加。吃完晚饭,劳累一天的女主人们拉拉家常、看看电视后便各自回家睡去,男同胞们至少要玩牌到大半夜,有的甚至会通宵。在儿时的农村,娱乐方式太单一,过年玩牌成了大家共同的喜好,为了增加娱乐性,有时也会赌上一些小钱,但平日里很少有人赌博,即使是过年期间也玩得不大,哪怕输了也是输给自己家族的人,肥水没流外人田。
午夜12点,家乡小城会集体燃放烟花,身在乡下的我们也会跟着放几个,寓意辞旧迎新。通常情况,小孩子看完烟花便上床睡觉,大人们基本会玩个通宵,因为他们常说“三十夜必须要过完一整夜”,当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,长大后接触了“守岁”这个概念,才知道那其实就是我们武陵山区的守岁。